卿言Satsuki

「挥墨扑空,引咎拨冗,敢一瞥峥嵘。」

写作为填补和扩展生命中美丽的虚空。

【APHDover】巴黎街角

   致敬帕斯卡·基尼亚尔《罗马阳台》。总体是现代背景,街头画师 x 贵族少爷。不算个好结局,但是照原著画风,尽力写得比较浪漫和温暖些。

   最大的进步是尽量去掉了副词收敛了修辞【反讽

   对美术几乎一窍不通,弗朗的职业内容部分皆盲写,敬请专业人士谅解。





     街头画师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说,他这一生曾有过四次心醉神迷。


     艾比盖尔问他,精确的四次?


     艾比盖尔仰卧在低矮床榻上,白色床单随意堆积着褶皱,像是学生画室中水果陶罐或石膏像的映衬。她也像是物,照弗朗西斯的吩咐,将缠绕着几丝散发的右边小臂抬起来,挡住半张脸;脸朝向窗子的方向,露出一只褐绿色的眼睛与温和的日光对视。弗朗西斯仍在画布上耕作,过了片刻才皱起眉,不知是对问题、对人、还是对画。他忽然展开眉头,笑了:谁知道呢。


     住在这条街上的人,包括弗朗西斯自己,仍称呼他为“街头画师”,尽管其实那早已只是个不复实质的头衔好些年。七年,或者八年前,他在街角买下了一处不过十来平方米的店铺,将前一户遗留的支离破碎的墙纸剥落干净,再贴上一层,接着声势浩大地将自己入行以来的画作一批一批搬进去。艺术家们,商人们,还有这两者的结合体们,伺机而动一般站在店门口瞧着他搬,时不时摩梭着下巴、交头接耳;街头巷尾瞧热闹的店主、游客和行人匆匆停留,指点一番,最终回到来往的川流中。驻足的人和匆忙的人、热心的人和好奇的人,都曾经向他提出过:我能否进去看一眼?而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做一个邀请的手势,只是告诉那人:您请——不过,里面还没安装电灯。事实上人们发现,即便这间画屋正式开张也是一副没安电灯的样子,只有那些对光亮有所需求的客人向前街头画师提一句时,后者才会为他端来一盏烛台。弗朗西斯对于在这堆放和悬挂了千百幅画作的画屋中使用烛台并无半点意见,像是丝毫不怕一颗烛星就可以轻易要去他入行以来多年心血的性命。


     端烛台的客人像端起的实际是一种洞穴探险似的心境,在昏暗的画屋中,翻开的不是石壁或丛林中自然和人文的原始遗迹,而是层层叠叠的岁月,弗朗西斯街头当场画成的、未卖出去的、自山野郊外背回的,它们因被同样抛弃而达成和平共识,把迥异的风格和已经忘却的心境在不过十来平方米的逼仄空间中彼此堆叠到一起;在昏暗的画室中,烛光聚集于一点,移动,惊叹与犹疑都未必让它停顿,有雅兴的人就是有,无金钱的人就是无。最后弗朗西斯微笑着,将一个又一个两手空空、或夹着一两幅——一般不会更多——的画的客人送出门外。


     “有什么关系?”弗朗西斯如是说,“我是街头画师,一停笔就可以开始叫卖,既没有什么给我改画的时机,我自己也没有那样的习惯。执掌金钱和商机的人说,艺术是狗屎,是风尘女子低贱的笑,一瞬的无实质的美,可随便抛弃;历经奋斗、正安享资产的人说,艺术是生活锦上添花的调剂,但绝不该僭越到撼动生活的根基。而我说他们才全都一文不值。我们彼此蔑视,彼此唾弃,抱着不可调和的观念矛盾过着事不关己的生活。我说:艺术只有完全脱离商业才自由。


     “我为追寻这美和自由并保护它们可付出一切代价。别叫商业困缚停笔再之后的后续,既然想要,便只管买走;若不要,就将停笔的那一刹那永恒留在那里——有作家说‘写作时将房门关上,改稿时将房门打开’,可于我而言,在我停笔时,金钱、买主、整个世界,甚至这幅画本身与我的联系都将断绝。它是我只在当时当刻的心境所育的独立于我的冷淡的孩子,心境随笔刷停下、随调色盘收起,我便失去任何修改它的资格。我不单单指画上的修改,还指用以张扬叫卖着它们的装裱、灯光、抒情的简介,待价而沽,无异于高高挂起的华美尸骸……”


     “照您的意思,”艾比盖尔柔润的小腹微微抽动两下,似乎在笑,并非嘲弄,只是颜料气味间百无聊赖的攀谈附和,“它们是完全凭借自己的本事在顾客的钱包里和心境里继续存活的?……过去的岁月里也没有电灯和相框,人类却照样创造艺术,您的说法不无道理。”


     前街头画师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抬起眼睛注视着她,又或者是注视着竖起的画笔。木质画笔杆割开视野左右两边。女子是一群骨肉的集合,渐次融化在质地如牛奶与水调和的稀释物一般的日光里。她小臂上缠绕的发丝令弗朗西斯想起藤蔓,发缠上肢体,藤缠上树干,在人体中同根,泥土中同根,天地间同根,养分交换、殊途同归、彼此消解。


     “极致的人工化是对他们号召的艺术归根于自然这一观念的最大反叛。”他说。


     艾比盖尔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许多人都相信弗朗西斯在这样的售卖模式下好歹还是挣了一些小钱——这样好皮囊的、以艺术为事业的男子,年轻时实在叫人不太相信能存得住金银。他毕竟请得起模特了。或者可以换一种说法。现下有三个场景:弗朗西斯搬进街角昏暗逼窄的画屋,弗朗西斯不再是能提笔画人的街头画师,弗朗西斯原先待着的那个街头换了另一位年轻人,如弗朗西斯当年一样好皮囊、以艺术为事业。谁也不知道这三个场景怎样互为因果。


     艾比盖尔第二次来时正巧看见那年轻人,身边来往与驻足的行人都有很多,他脸上带着笑意,语调开朗,好声好气,像春日阳光下盛情开放的一朵蔷薇一样,叫人很难不喜欢。她想那是真正受缪斯女神点拨,代替她将手探到人间的使者。他望了她一眼,眼中的光明显亮了一下,将新起用的画笔举起一些,示意邀请,而她微微点头致意,指向弗朗西斯的小画屋以示婉拒。她觉得新的街头画师与身边离得最近的人都有着一色亮眼的青春,像是继承了十多年前的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在街头构筑的小小艺术帝国。艾比盖尔离开那一处,从阳光里走进阴翳,与弗朗西斯握手,后者对她说,初次见面的时候我怕这话贸然出口太唐突,小姐,其实自从跟您联系上开始,您的名字就使我印象很深——


     艾比盖尔,“最初的欢乐”。


     弗朗西斯的目光里有一瞬不像客套。但也不全是热切和真恳。那是纯真,是澄澈。


     弗朗西斯的画屋贩卖着旧作和年岁。他的画屋中,店面朝向街道一侧大半都是光线昏暗的售卖处,而向内侧吝啬的一小间,集画室与卧室于一体,夜里的弗朗西斯与昼间的模特都躺在同一张床榻上;内侧毕竟有光,经更换的毛玻璃将日光过滤成柔和的半液态后洒下来,他总是趁着那短暂、温文的日光还没暗下去时尽力地画。当弗朗西斯专注于画布上时,艾比盖尔有时也端详一番弗朗西斯,他有着一双漂亮的蓝紫色眼睛,在与温白的日光争分夺秒时,面对画布做创作时,才显得纯真澄澈,近乎贞洁。弗朗西斯的特异之处就在于他的眼睛。它们使他不显老,它们是他不老的精神的外在标志,是绊倒时间使得它无法飞逝的诡计,仍藏着十年前街头小小的艺术帝国。那青年人同他不像。艾比盖尔没来由地这样想到。


     艾比盖尔问他:“波诺弗瓦先生,你如今多少岁了?”


     弗朗西斯笑起来,冲她挤挤眼睛,他的神态中几乎带着孩童的天真气。“爱情使人不老,小姐。”他说。


     艾比盖尔嘴角弯起:“先生有恋人或妻子么?”


     “我爱这人世。”弗朗西斯在画盘上调和着色彩,用一种吟诗般的语调说,“春日阳光下盛放的玫瑰,夏末沉甸甸即将成熟的葡萄串,从仲秋开始越发藏着雨气的云层,冬季壁炉边的绒毯和奶油汤——哪一样不能成为爱情的寄托?小姐,我很难成为一个抽象派画师,很难仅为自己一人服务,因为单单只是坐在街头作画,便每天都能遇见不同的人或者事,它们的多姿多彩已经教导给我造物的神奇。我尊重并热爱着它们所有的自然存在,为它们奉献上我所有的笔触。”


     艾比盖尔说:“你真是个浪漫的艺术家。”


     当降临的夜幕阻隔了弗朗西斯的画笔后他请艾比盖尔起身,礼貌地将她送到街角口。“这一生我有过四次心醉神迷。”他忽然说。艾比盖尔抬起头去看他,弗朗西斯的眼睛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像某种流质,冬日清晨前最后一抹黑暗中万籁俱寂的冷冽空气,夏夜湖畔凉风里落下的一捧可饮用的星河,穿透了很远,望着铁艺雕花的路灯杆,向上看见了无数扑在光晕下的大小痴莽的飞虫。


     艾比盖尔拢着丝质女衬衫的领口,对他笑了笑:“或许下次来时,你可以对我说说。”


     弗朗西斯笑了。“我很乐意。同你聊天很愉快,小姐。”他说。


     一只疲累或被烫伤的飞蛾落到地上,双翅痉挛地微微扑闪,落下一小片鳞粉。那颜色发灰,但是微亮,像故作高雅的劣质衣料,被路灯光映得凄惶惶的。


     第三次艾比盖尔来时弗朗西斯仍没有算出他此生的心醉神迷是否是精确的四次,但他们两人对此有着共识:并不要紧。“我不喜欢计算。”弗朗西斯说,“在当时保存下那一份灵魂中感受到的震颤才是最重要的。它们给予我的触动无法被量化或相互比较。”


     他也忘了第一次究竟是多少年前。“但是,在街角。”他很笃定,“天空少云,阳光晴好……大概是夏季吧?来往的年轻女士穿着挺清凉的。”他笑了一下,“我记起来了,对,是夏季。假日。街上的人流比往常多,看起来像是来自异国他乡的人也更多。我身边被各式各样的语言和口音环绕着,而我对他们报以微笑。有人留下一些钱,有人特意付上一些钱请我为他们画写生。但我那时注意到一个人,他在这片疏疏散散的人群之外,眼睛却总是若有若无地瞟向这一处——我推断那是个英国人,一个至多二十岁出头的、几乎还是少年的青年,在夏天仍穿着衬衫,背带的西装裤,没来由带出一股贵族气,也将他本身不大的年岁继续往‘少年’的方向压缩了不少。阳光几乎晃眼,街上也人来人往,但很奇怪,我仍旧能看清他的脸透出一种冷质的白色,当头的阳光将他原本的金色发色反射掉了一半,只有多佛尔海峡那端终年的雨雾才能养出那样淡漠、不近人世似的容相。但他望着这边,神色是向往的。向往的神色显出更加无奈的疏离。”


     “没有人能比他更好地支撑并反驳世人对于英国人的成见。”弗朗西斯说。


     “你后来与他认识了吗?”艾比盖尔问,“他叫什么名字?”


     “亚瑟。”弗朗西斯答道,“我没问他的姓氏。”


     弗朗西斯没有其他凭证,却就是知道亚瑟是为自己驻足的,尽管他远远站在周遭疏落人群之外。街头画师照惯例于光线渐暗的黄昏收起了画板和画具,对观画的人群报以笑容,远远地,与亚瑟目光一碰,后者一愣,正要装作即将离开,弗朗西斯便高高地对他挥手告别,带着显而易见的针对性。恶作剧者弗朗西斯躬下腰噗地笑出一声,英国人最终无奈地勾起一丝笑,远远地向他一点头。那天晚上街头画师回去后小心地点亮了一盏煤气灯,提笔又画了一幅画,是白天里从街角看去的街景,人群围在他周遭,人群来往,人群好奇,人群谈笑。这也许是弗朗西斯这辈子第一次修改他的画作——他将人群都模糊了,就像他们只是人间来往、无关紧要的浮光掠影,唯有边角一个驻足许久的贵族少爷被细巧地、如他一眼就看到他、只看到他似的雕琢清晰,令看画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个边角去。


     亚瑟每天都来得很准时,一次比一次离得更近些。直到他也成为弗朗西斯身边打量着画的人群中的一员时,弗朗西斯一抬眼看见他,风趣地说了一声:“好久不见,年轻的先生。”


     亚瑟显得有些窘。“您记错了,我昨天刚来过。”他抿了抿嘴唇,仿佛在向弗朗西斯申辩。


     “那是第二次心醉神迷。”弗朗西斯说,“满街都是巴黎灿烂的阳光,不熟悉它的人还待在自己创造的阴翳里,低着头,不敢出去。他是他自己创造的雨雾。正因如此,我忽然发现他那双眼睛格外的亮,像金绿的猫眼石,冷,但是透彻,看透一切,却无法融入。我问他:‘你想要让我画什么吗?’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自由。’”


     旧贵族式的自尊没叫亚瑟让别人听见他这句话。弗朗西斯愣了神。


     亚瑟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请您继续画吧,我看着就好。”


     “你敢信么?”弗朗西斯甚至有些轻快地,对着艾比盖尔自嘲地轻嗤了一声,“他是来订婚的。”


     “他对我说他才二十一岁。”他续接地讲述道,“才二十一岁,天哪,我现在回想起来,他几乎仍然是个孩子,迷迷茫茫的,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在我认识他期间,他的眉眼从来没有一分一秒脱出过对于英国的雨雾的怀想;他说他的家族是约克郡的旧年贵族,想来这些年已经不太成样子……对方那个姑娘是酒商生意起家的女儿,她叫什么?我记不得了,布兰琪么?是布兰琪么?……但我猜测就是那个姓氏,‘戈蒂埃’,曾有我的主顾大马金刀地直接送给我过那家的葡萄酒。


     “我与亚瑟是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相识的,我与亚瑟不消用语言、只消各自的身份和气质便可以对呛,向彼此致以最鄙夷的谩骂。我听见他说,你以为自己用饱含热爱的艺术性眼光望着这人世,你以为造物主他是自由的、美好的、伟大的,你见不到他手底下许许多多的贫苦、疾痛和压抑。弗朗西斯,你见不到约克郡上空沉甸甸的千年贵族历史的灰云,你是个自私的人,身为自由画师却并不走访各地,你觉得街头来往的人潮车流就够你奉献一世,于是你眼里只有巴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一切美好。瞧,小姐,我的自由与欢笑在他眼里是最值得向往又最丑恶的东西。我听见他那样口不择言。我记得自己在梦里喃喃质问他,谁都可以么?你是否只是要一个象征符号,一个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平民、自由人?但我醒来时问他,愿不愿意?我带你走。我的声音是那样低,那样恳切、卑微、就像我之于他的身份,粗陋的木制墙板的咯吱声便可以盖过我一遍遍问他的声音。能为我改变么?我问他。他嘴唇蠕动着,一世纪后才回答我:‘你尊重造物主的一切选择么?你今日、现在、此时,仍尊重造物主的一切选择么?’


     “——我真是新世纪的异教徒。”弗朗西斯这样说,“我也问自己,他是不是个符号?他是不是造物主派来反衬我的,是不幸、是桎梏、是笼中做自由梦的鸟儿?但我忘了有没有得出结论,岁月被戈蒂埃葡萄酒的余味浇得太模糊了,乱作一团,模糊且苦;像手抖摔落在地上的调色板,那样狼藉。我想问问造物主,他留给人世的童话里那些追逐着不可能之物的人与神们,他们的精神为什么那样动人、那样绵延千古呢?”


     造物主通过亚瑟给他的内心托话,他在这戏剧性的、天堑似的矛盾里自问,他叛教叛己。或许他与他的街头艺术帝国之间的裂缝在那时已经拉开帷幕,现下外面取代他的年轻人不过是和平继任、只是看起来像密谋夺权的篡位者。


     订婚、结婚、蜜月都在巴黎的阳光里,不过是一个一个形式走下来,走成老路的定局。阳光为他们镀上年青飞扬的温暖色彩,葡萄酒为之增优雅趣味,旧贵族头衔教他们再次显得高贵;阳光是反讽,葡萄酒带着苦涩,不符其实的头衔沉沉压在由来短短二十年生命之上。


     弗朗西斯重又抄起画笔。他在巴黎街头的阳光中撑开画架,一抬头,见到衣料店与咖啡甜点店共用的二楼上的露台,白漆的铁艺桌面与椅背,蜿蜒镂空的纤瘦感多像凋败殆尽、空余精雅形式而非早年军武实力的贵族精神。亚瑟坐在那上面喝茶,背影也纤瘦成被时间抛弃的少年、难以有力振开的带着乳湿的幼鸟羽翼。他侧过头望着弗朗西斯,而弗朗西斯冲他笑了,重又抄起画笔。他败了,造物主曾经给予他过连绵不绝的力量,他却败在某日忽然冒头的自己的本心跟前,他觉得他所描绘的亚瑟是那样僵死而空洞。亚瑟坐得很直,几乎不动,眼睛却垂下来向他看着。那双猫眼石似的眼睛被驯化了,不会挠人,不会多发一言,不会反抗,隐在阴翳中,像教堂神龛里带着悲悯神色的神像。


     “那是第三次心醉神迷。”弗朗西斯说,“——用这个词太不敬了,没人在做礼拜时会这样形容对于神像的观感。”但那时确实某种未名的、深远的、沉重的力量从浩瀚里击中他的心神,令他提着画笔却无法呼吸。


     他不知为何那日忽然下起了雨,在街上小小一片惊呼的声浪和奔逃的脚步之后,匆忙拿油布裹住自己的画稿。雨珠渗入到他在脑后扎起的发,深深地低至头皮,流入后颈,或从额前滑下来挡住了眼睛。弗朗西斯一抬头,见到一位姑娘推开玻璃门上了露台,她背后的礼服系带系得很紧,而那衣服有着不自然的崭新,似乎仍在试穿,来不及换下便出来寻她新婚的丈夫了——弗朗西斯见到布兰琪的脸,他在回忆里笑,非嘲讽也非欢乐,描述不清缘由的一种笑。他对艾比盖尔说,巴黎长大的姑娘布兰琪·戈蒂埃过早地感染了约克郡的雨雾,出落得如同她的名字,冷质、平淡、微微苍白、细看缺乏生趣的一张面孔。他裹挟着他的家当宝贝们起身,在布兰琪顺着亚瑟的随手一指而望下来的目光中,朝她笑着行了一个鞠躬礼。布兰琪抿嘴对他礼貌地笑了,转身与亚瑟一前一后走进那扇玻璃门,到白日分外显得晦暗的室内,再看不见。弗朗西斯在街边一处屋檐下避雨,他仰头望着痉挛卷起的深灰浅灰,颊边颌下有零星湿意,而他坚信那是雨水。


     弗朗西斯讲述到这里,闭住了嘴。艾比盖尔原先以为他是要将情绪平静,而后发现那更类似于一种形式,是遵守时间流逝的规律,令那期间再未谋面的几年从脑海中匆匆掠过。


     “随后便如你所知。”弗朗西斯说,“没过多久——大约是没过几个月,也可能稍微过了几年,我搬进了这里。我先前以为自己所贩卖的只是画作和年轻,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我从在这间屋子里画成的非写实主义的作品里自我审视,发现那些画中人总是或多或少带着亚瑟的影子。曾经我自问过他是否是一个用以反衬我的符号?不是,并不是。他也不是我的画中人。我缺少的并不是作画的题材,我缺少的是他。可我在许久许久后才意识到这一点——没有什么‘这时已经太迟了’,从来没有准时的可能。”


     而他告知沉浸在故事中的艾比盖尔,自己仍存着第四次心醉神迷的可能性,只是无法再对其他人类和世景做到这一点了。“造物主看我心诚,造物主嫌我痴迷。”他喃喃地说出这一句话来,“亚瑟…亚瑟。他给出了抚慰人又折磨人的幻影,活在我的画布上,我呼吸的空气里,我的回忆。兴许每一个冬季我都妄图将这些关于他的碎片付之一炬,这画屋里到了冬天实际很冷,小姐——可我都失败了。他已经浮泛在巴黎街角的每一处空气当中,良多的阳光,淡泊的雨幕。


     “数个月前?是数个月前。我的画屋里来了一个小姑娘,身量矮小,神色却早熟,我分辨不出她具体的年龄。她扎着两根马尾的金发在我画屋的昏暗里散发着街头阳光未了的余韵,背着手倾着身子看我的画。我问她:‘年轻的小姐,一个人来买画?’她抬起头,从小巧的鼻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当我瞧见她那双金绿的猫眼石似的眼睛时,我愣住了。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罗莎。’富家小花园里绕枝高高攀上铁艺栅栏,向着外边娇而冷地绽开重瓣,那种凉薄的粉紫色,叫人不敢亵玩似的……小姐,你可见过?


     “你说人的情绪多巧妙。”弗朗西斯说,“我曾经试图在文学中读懂它,却没能成功,我以为是书页与指尖的触感、是识字的眼睛阻隔了我;我曾经试图用画笔表达它,也没能成功,我想我熟悉的、写实的画布与颜料总不能阻隔我,于是我对此感到万分奇怪。后来我意识到情绪在人类‘感受’它的层面上首先应该是一种味觉或者嗅觉。当我第二次问那个小姑娘她的名字时,她说:罗莎。她发出这两个音节,我先凭空感受到了一种嗅觉,我曾经居住的小阁楼上堆放的松节油和调色油,我自己身上蒸腾起的一天的阳光,亚瑟领口显得少爷贵气的男士香水味。那阁楼很窄,站着得弯腰,躺着才能勉强抻直身子,这么小的空间不容置疑地将一切味道酿造在一起,而成品透过了多少年,出现在那两个简简单单的音节中:罗莎。还有味觉,苦的与甜的交杂在一起,仓促的或许可谓之为恋情的一段感情在回忆里搅浑了色彩,厚重、黏稠的回忆,将它的褶皱掀开发现了思念、怅惘、一些不出意外,有笑容、泪水、晴和雨,青年的骨骼和逝去的岁月。”


     “亚瑟…亚瑟。”他念这个名字的语调形成一种奇妙的韵律,如温白几近流质的天光中踏着它的橄榄枝奔跑向外的精灵。弗朗西斯摇着头,笑着:“他仍在折磨我。他仍寄托在他的后代身上折磨我。”


     罗莎对他说:“我父亲说您是个很好的画家。”


     弗朗西斯为她卷好那一张画,将她送到画屋门口。他的足尖落在阴翳与阳光的分界之上,罗莎仰起头问他:“您同我父亲认得?他或许就在这附近——”


     “不必了。”弗朗西斯摇着手,“不必了。”中世纪受追捕、残害甚至焚烧的异教徒逃离国土,他则逃离阳光。阳光追杀在他的想象里同他一道进屋,他闭上眼,便能看见那个露台,已为人父的亚瑟坐在白漆铁艺桌椅边上喝着茶。阳光将一切缝补得如是完善,填充了生活中裂开嘴哭泣的名为不如意的缝隙角落,年岁也跟着抚平了少年时期郁愤的意难平,而唯有他自困于残存的不成样子的艺术情怀不得脱。他仍坚信世间造物的美,只是不再对此提笔;他仍听见街头画师同行人的笑语;他仍瞧见间隔多年的亚瑟,在黄昏中,在白天的第三个时辰里,在夕阳的金黄色光芒中,似是在自由自在的幸福中,在生活于葡萄酒与美梦之间的幸福中。望着他,那神色是些微悲悯的,微笑显得苍茫。


     你仍会坚定地说自己是为追寻美与艺术自由不惜一切代价的人么?艾比盖尔在臆想里问他,只是翕动着嘴唇,未发声。这样的人最易被世俗舔上风沙烙印,当他们青春老蚀、才气削减、郁愤不得志,便落魄地匍匐在生活的夹缝里,向口中填实沙土。而弗朗西斯竟没有。当她穿过街角新的艺术帝国来到此处,与他握手问候时,他眼中是些微客套但并不圆滑的温柔;当他对她的名字加以赞誉时,他眼中连温柔和客套的表皮都褪去了,仿佛贞洁的坚持被风沙锻造得更韧劲,又将它们吞吃于无形。“爱与美在重重斗争后最终胜利”,他是否认为自己有资格这样说?


     “我在小姐你之前其实并没有请过其他模特。”弗朗西斯在清水中荡涤着画笔对她说,“不管你是否相信,是你的名字给了我启发。”


     艾比盖尔显得诧异。她来了四次,供弗朗西斯画作,与他谈天,听他讲述了一生至此的四次心醉神迷。他的手那样熟练,他的眼睛可以在同时遥远地望进回忆当中去,他之前口称自己很难成为一个“为自己服务的抽象派画师”,以致于她一向以为他所画的是写实。“先生将我画作了什么?”她接过弗朗西斯卷起递来的画布,眉眼间笑着微微向上挑起。弗朗西斯只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艾比盖尔将画展开。斜上方落下的温白日光化作金黄近乎神性的光线,她露出的一只与之对视的褐绿色眼睛熠熠生辉,反射出剔透的亮眼的金绿色;缠绕着几丝散发的右边小臂抬起来,挡住半张脸,如藤蔓一样绕枝开着那种叫作Rosa的蔷薇属花卉,而四肢蔓生枝杈,苦棕色的根系苍远地扎进画面深深处,浓绿葱翠的枝条渴望地张开来拥抱阳光。人体中同根,泥土中同根,天地间同根,养分交换、殊途同梦。她向着光生长。


     “真是……惊艳。”她深吸一口气,赞叹道,“如此张力……”


     “‘最初的欢乐’。”弗朗西斯令那种吟诗一样的韵律在他法语的舌根下起舞,“最初的欢乐是什么?是往事历经酿造过后扑鼻闻到的心安理得,是与倾听者交换的那一杯过去的酒么?不,不是。是自然,是造物之主。自然推动万物,并在各种不同的形式下显现出自己,它所孕育的要远远比它在空间中随意拨弄时所虚构的少。我们的肉体只不过自然在光明中尝试的形象之一,视像、命运,同任何一棵树、任何一朵花并没有什么区别。”


     “也是顺应天定的命途发展么?”艾比盖尔抬起眼睛问他。


     前街头画师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只是笑,并未回话。


     End.




   我不敢肯定如果乘着临界点上年轻冲动的风飞走,他们是否能一生享有完美的爱情。亚瑟会被年岁抚平棱角,弗朗西斯会被年岁削减意气,固化的阶层钦定结局,或许这才是以转瞬即逝的浪漫为夹心、所做出的一捧真实。


 * 《罗马阳台》原文引用:

       “除了她,我再也没有在任何女人身上找到过快乐。我缺少的并不是这一快乐。而是她。”

       “在一个阳台上,在罗马,在黄昏中,在白天的第三个时辰里,在夕阳的金黄色光芒中,在自由自在的幸福中,在生活于葡萄酒与美梦之间的幸福中。”

       “自然推动万物,并在各种不同的形式下显现出自己,它所孕育的要远远比它在空间中随意拨弄时所虚构的少。我们的肉体便是自然在光明中尝试的形象之一。”

 * 取名象征义:

    艾比盖尔Abigale,最初的欢乐,欢乐之本;

    布兰琪Blanche,法语“白色”,一说是平淡乏味的女孩;

    戈蒂埃Gautier,好像是姓氏源头就是“酒商”,现在也是个酒品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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