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言Satsuki

「挥墨扑空,引咎拨冗,敢一瞥峥嵘。」

写作为填补和扩展生命中美丽的虚空。

【APH极东】昨夜小楼东(下)

  简介回上一条看呗。另本篇有供电组兄弟情、及戏份不多的原创角色出场。




    王耀说,在打小听长辈,姑且称之为长辈,教导谨言慎行修身齐家的时候,不知是否还有人对你说过另一句话,说要记得世间也有相聚即别离。说前些话的是我没有什么亲缘关系的外戚宗族,说后面的话的是我的母亲。不过她们并非是为了教育我无论遇到什么亲族友人的变故都不喜不悲不怒不恨,而纯是为了向我描绘一个我很可能遭受的未来;听她们说这些话时我处之泰然,首先闹起脾气的是我的弟弟。


    “闹了也无果。”王耀平淡地说,仿佛在叙述什么陌生人的经历;但他很快地不由自主地拭了拭眼角,气音颤抖,“尽管我此生九成已经回不去故国了,但瀛国的使者君,我向你坦陈一些东西,你听过之后大可去找来什么东西就地杀了我。”


    那些细碎的水光将他本就黑白分明的眼睛饰得逼人心魄。“在下不会的。”本田菊轻声说。在下爱您。想要出口,但唇齿被夜风粘连,最后只轻轻地在打算将王耀喝空最后一点酒的浅浅酒盏收起时审慎而隐秘地将嘴唇贴在先前留下的印子上,似乎竹林在无风无雪时掀起惊涛骇浪一般地,王耀并没有察觉。“且不论在下还想继续听耀君说下去,既然您说得出这样的话来,那即便是照您说的话做了,想必也是正中下怀。”


    “我开始觉得或许真没人教过你谨言慎行。”王耀无奈地失笑。


    “教过,可忍到后来才发现,总有人值得被面刺,无论是我的一些同僚,或者有时候藏着话不说的您。”


    王耀捞起袖摆在他头上比划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敲下去,收手正色道:“倘有第三人听见我之后对你讲的全部,够治一个你我双双丧命。”


    而又有何可惧哉?


    本田菊静静听下去。王耀所描述的所谓另一个场景,是当他踏上一级一级玉阶踏上龙椅的那片刻。有内侍在朝堂中光照不到的地方默默伸着手,以防他脚下踩滑摔下去坏了龙体,而他心里鲜明地对于这样的行为生出了一丝不快。他知道自己是怎样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从来都有的是一些鲜血和骸骨,乃至吃人不吐骨头的污名;从来都没有的是真正的光明磊落,最多是一些扶持和要挟、一些敢怒不敢言。他要默默地将其人之道学过来,尽管在历代祖辈中稍显年轻,但他毕竟已经到了那样的年纪,可以去收拢和培植一些东西,可以将高坐明堂上低眸俯视一些目光的感觉牢记在心里——那些人还以为他们正在扶着他走,一级一级,他们以为他脱离不了托举他至如今的位置的人的手掌。


    王耀有一位并未产子的母亲,有一个手握军权的皇弟,无论从哪朝哪代的视点看来,都是轻易要跌下九云沦为庶子凡胎的戏码。牢牢地将他们牵绊在一起的,是史官尚未斟酌明白该用什么笔触书写的两个女子的情谊。哪怕时至今日,她们的儿子们已然如乔木长成独当一面,王耀也依然能在只有一个听众的鄙远之地对着并不明亮的月光歌颂幽深后宫中的伟业,敢于称他们兄弟和整个王朝都靠在两名皇//家后妃温热坚强的怀中。


    前有姜氏为妫氏吟“燕燕于飞”,后有一母胞生的兄弟二人被那妃嫔过继了一个给皇后,便是如今的王耀和皇弟黯。庄皇后是被朝堂上吃香的门阀世家送进宫中表忠心固势力的,美而善诗文,与当年的皇上之间不知一生到头来咂摸出几分真情,横竖各各到如今都已是一抔黄土。所幸那已无法口呼她娘亲的生母戴夫人是背后没什么势力撑着的出身,构不成威胁,庄皇后母家及其裙带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耀登基之后,明面上皇太后一己操控地,张罗着把军权削了几枝孱弱冗余的横杈,大将军的嫡女娶做王黯的妻室,三方势力制衡的稳局便做成;暗地里凤仪宫窗畔天光微亮,二位奇女伟妇如不得志的士人一般两相依偎,口谈局势如鲠在喉的家国,现下合力牵制住了,将来又如何破局。几盏薄酒丝毫不解意,只有本事让年岁缓缓摧残中的手更冷心更空。最后一丝苍凉的晓月从庄皇太后眉间慢慢滑落。“这两个孩子,”她忽然发问,“我是否可以牺牲掉其中一个?”


    戴夫人双肩一颤,又极力克制着攥住袖口。长子耀已是皇后膝下名正言顺的嫡子,要牺牲想来也是自己剩下的那个儿子,虽个中缘故定是有理有据且真心真意,作为母亲又何能轻易舍得。庄皇太后注意到她的神色,惊得轻唤一声她闺名握住她指尖:“莫胡想。”不是指责她临到特殊时分仍不本能地信她,“我说的是耀儿。”那些残存在生母的记忆里、经由王黯偶然几时转述给王耀的,是皇后为自己膝下无子可担此用而只得以她足以肝胆相托的戴夫人的骨肉相代的沉甸歉意,伴随着夫人情理齐下为年轻的新皇将被宣判的命运争取一线生机,两相僵持,两相无果。


    “母后在我小时候同我讲过一个故事。”王耀像面对数年前对震惊得要与他吵起来的王黯说理一般缓缓地道来,“饱受多舛命途折磨的骏马被人追赶到悬崖边,纵身一跃,纵然失去了生命,却获得了自//由。”


    在金碧烂成堆的空矮围城中被培养起来的庄皇太后,被蛛网一般张开横贯朝堂的势力黏附着高坐明堂上的王耀,乃至于几代之前祖宗基业渐次固步自封的腐朽,都需要这一跃,王耀只不过是明面上的马前卒。“譬如崔氏。”垂头沉思静听等待王黯发泄完情绪的王耀在说到弟妹母家时终于慢慢抬起了头,手指发抖,眼中血丝蔓延,“即便不是她和你提过你也必然知道,一门忠烈,有些父祖的骨灰干脆就镇在边疆,西北黄沙东南怒浪,比起在家庙祠堂中有个吃香火的牌位,宁愿殷殷守着家国。可那些被刚愎和傲慢充塞了头脑的世家,又是怎么拿所谓的前朝之鉴来胡编乱造,一口咬定他们将来必功高震主;怎么借我的手和我的名头对付他们的?你难道不怨愤吗?”


    “那便去找世家的麻烦!”王黯推开椅子站起来,“休要偷换这些概念来激怒我,你告诉我何苦把你自己搭进去?又何苦要再装几年软弱无才的模样,直到背上后世千古骂名?皇兄,你是大舜的皇帝!你已经坐上了这个位置,他们难道还能按着你的头逼迫你做什么?好好想一想,你一定能拟出几道整治他们的行之有效的法令,我把靖儿叫来一起——”


    “我做不到。”王耀的口吻陡然尖利起来,“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那些世家使他像被绑着手脚沉入了无休止反复兜转的泥潭之中,又像是行将饿死的翠鸟在软绳编的囚笼中左右冲突,他发出最后的啼鸣——王黯被他和两位母亲保护在身后,将他们的处境想得太过简单,他的世界里没有人情圆滑的艺术,但也恰没有束手束脚的藤蔓沼泽。


    王耀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从中窥知往后几年他即将也必将经历的变化,在用他的铁血和军权改换日月之后,他是不是还有适应内政中新势力复杂暗流的智慧。然而王黯的惊异和愤怒也渐渐沉淀了,凝缩在眼中是绵长沉重的悲戚,王耀觉得对方比他想象的知道得更多,或许真能交托、真能看着他在自己身后胜任。


    他飘飘地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所以说天下需要的是一个你这样刚毅有将才的皇帝,和一个崔氏这样足够可信可靠与子同袍供你傍身的外家,不是我。”王黯在门槛前惊诧地回头看向兄长。“你难道还不明白?到死我都理应是‘世家’这一边的。


    “一旦哪个眼尖的敌国寻得契机撬开了我继承的这张外强中干的表皮,一时满朝同朝敌忾之间,庄氏势力绝对奈何不了你,那就是你的机会。黯,我给你镇住内忧、引出外患、背走骂名,不破不立,你和弟妹帮我铲除他们,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不答应也得答应。”




    本田菊默然无声。从古到今没有人做过这样的局。王耀被不甚情愿地架上皇帝的宝座,又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他可以豪掷金//钱妆成一园繁华待客,却又远远地微服躲在人群之外;他可以有几宫嫔妃,却暂未立后、无龙嗣,甚至往来后宫中只为饮酒对诗落了个“白衣卿相”的讽刺诨名;他把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在身后抛下了,对他那手握军权看似虎视眈眈的皇弟的“意图”仿佛不甚了了,也轻易没有对掳走他的瀛国使臣们松嘴,一纸和约换来几十年纵有些屈辱的太平。


    本田菊低头轻笑了笑。“所以耀君便要对在下说,那些年贵国皇//室一直在偷偷养练兵力,等到敝国对商谈拖延时间太长不耐烦时,一旦将您杀于禁中,贵国顺势就可大军压境?”


    “虽然有时你那样无趣,但到底还是聪明人。”王耀讲完了一篇宏伟沉重横贯他十来年岁月的故事,乘着飘浮的微醺,竟有些许不知所以的炫耀心情,在不明白本田菊的笑具体是何意时,先反应过来要不甘示弱地学着样笑上一声。他探身过来拿之前的酒盏。酒盏在谁手里在谁唇边?他仿佛不晓得,但是微微地闹上了脾气:“没了?”两根骨节纤细分明的手指拎起酒壶,扬起一边眉毛质问本田菊。“过了,耀君。”对方怕他这些日子少食不动加之情绪低沉落得身子太孱弱,抓上他手腕去把酒器摘下来。前倾如一双酒杯似的把骨骼和在微微酒气里翻出的心腑一碰,他耳畔微风一响,呢喃的就是王耀口中来回念着一句但愿长醉不复醒。


    数月前仍在此位的大舜国君抬起被染红了半圈眼尾的眼睛:“还不让我醉。”那一弹指间本田菊朦朦胧胧地又温故了一遭什么叫做惊心动魄。“这不是您亲手点的我?”他经历几次吐息,才敢小心地开口说话,装得语调淡然又悉心再次采用了那种自低身价的口吻告诉王耀,字句分明,“与聪明人讲话才有意思,陪您解闷我也是愿意的。”


    “可我不是。”王耀忘了把手抽走,只缓慢地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着他眨,“他们知道咱们过去有些交情,又听我点你——反正他们也不乐意同你待在一起,于哪一边都是做顺水人情。他们有心把你当李陵送过来,可我是苏武,或许比他还要痴愚。”横竖国君被生生掳走的耻辱,早已经钉在大舜的汗青上了。


    “李陵也并没有真诚归心。”


    早春时节夜里仍寒意料峭,刚吃了几口半温不火的酒,借着点贫瘠的意思让情绪大开大阖了一阵,最怕的就是酒意上涌时被风吹冷了头颅。本田菊低低地说完了这一句,很快就回过神来要劝王耀进房里歇着,他为他灌个汤婆暖暖。这次王耀没有再木石似的坐在原地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抑或寻个由头反唇相讥,出乎意料地顺从对方的动作。


    “——你习过武。”只在本田菊牵着他的手腕小心引过门槛时,忽然地说出这一句。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淡淡“嗯”了一声,便取了件刚补好的大氅给王耀披在肩上,手脚麻利地为他铺好了床榻,径自到漏风的窗缝底下架上铜壶烧水,将劣质炭的燥烟细细地往窗外扇。在他反复关牢窗户将汤婆捂进王耀被脚时,后者拥被半坐,伸手又来将他的手拉了去,就着床头的灯烛半触半视:“东瀛短刀。”笃定地。本田菊不知自己是不是启齿笑了一瞬,如此判断难道真能出于一个专通琴棋书画的文皇帝之口么?“到时候真是你来杀我?”问得平静。


    “为了自杀。”本田菊抬眸望着对方垂下的眼睛,“耀君当真觉得他们会留我?”


    “李陵并没有真诚归心。”


    “正是此理。”


    “倘若事先下了手又不将我捎上,他们赶过来还要治你一个玩忽职守。”


    他被王耀渐渐暖起来的身子蒸腾出来的飘忽气息间淡淡地包裹着,瀛国根本不会给这边供给熏香,数月过去,原先那种贵气的嗅感早就从王耀身上蜕得一干二净,剩下的那种本真的平淡如风和云的气息,本田菊想那必然是王耀的骨骼本身所承载的气质。他看着对方,如同在昏暗的灯烛之间忽然不认识了,王耀眼里露着微微揶揄又无奈的笑意,引得他自嘲。同为沦落,相逢都不必相识,何况曾经相识,如今还要背地里隔墙有耳、隐约地兵戈相向。“在下会的。”


    王耀得到了承诺,安心地缓缓躺下去,指尖仍然不自觉攥着他的袖角:“我甘愿最后死在你手中,不靠别人赐给的白绫毒酒……好像我终此一生做的都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只等着那一刻了。可我到此时才发现一直都忘了问你是不是甘愿,这么出色的出身清白的文臣,沦落到要习武自卫,沦落成半个下人,同我一样闭塞于己国消息之外,我知道你甚至还帮我挡了许多脏秽流言……你又何必?有没有一刻觉得这废君实在太麻烦,干脆一刀捅死算了,也省得他归国之后才去与代理的国君相互争斗夺权?”


    本田菊被他以这样的角度牵拉着,不得已半身前倾、一边膝盖抵在床沿以维持平衡:“在下确实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耀君,但不是这个念头——您且先放手。”王耀又不听了,反而更吃了些劲,他没法子地一只手撑上床头,有些窘迫;面对一张不知真假的醉容,置身于浓黑无人的夜晚,一时间什么对他的念头和评点又都说不出来了。说些什么,觉得王耀对天命领悟得太早,没有世上其他众多年轻人那样可享受的华年?可他举不出那种生活的例子,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该有而已。觉得王耀本就不该坐在国君的位置上?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乃至王耀自己。更况且对于本田菊,表面和气的邻国的君臣是天意设计的最荒谬可嘲的命运之一——不过也比是同国君臣要好,他们各自最讨厌当朝对峙的嘴脸想必就是对方这般,一个天地不怕地直言进谏,一个考量着牵涉势力复杂不得不反复打太极。觉得想撬出王耀舌根底下所有没有说出的自轻自贱,也想抛开自己口口声声的你是天皇贵胄我现如今只是半个下人,告诉王耀他一点都不狼狈无能,他会爱他哪怕一无所有。还有梧桐院落满地清秋和三两纸笔,他也觉得应该许给王耀,哪怕如李后主似的留下几阕哀词,也不至于背负如现在这般多的骂名。


    王耀说:“我其实还是想回去。”


    王耀说:“无论生着或是死着。”


    王耀眼中的醉意渐渐沉了底,有些疲敝的眼睛依然一派黑白清明,但没有像先前那样据理力争地说自己没醉或自己仍是想醉。你是还有事情瞒着我,还以为我从没有看出来过。王耀说。“寻常人认识到没有转圜的余地时,”低声地,“是不会如此执着的。”


    虽沉默,虽思绪百转,虽很懂得看人脸色,如此的本田菊,心意却是直来直去的。原来王耀早有着比他所预料更甚的、嗅到琴声的微末转角处散播的情绪、或觉察到习字时笔划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颤抖更甚的敏感,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看穿了他。当他浸泡于家国利益与微末私愿、世俗言语难免贬损对方的碎舌根、情爱与情欲的难辨的深潭之中时,王耀已经在知己共鸣或绝境处获暖意的感动等一系列似爱情实非爱情的猜测中沐浴全身,全须全尾地带着对这种感情的笃定,在潭边向他伸手等着。


    即便是捅破了窗户纸,当然也丝毫不会有心意相通的甜蜜,眼下的处境不过是漫长浩大的人类时光中一点渗透出却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悲苦。


    “那你又因为怕得不到肯定的答复而一个字不告诉我,”王耀的眼里终于有了点微末而真切的笑,慧敏的神色流露出来,好像他真的没听见一个字的言语就看不出半点的潜台词似的,“本田君,之于人事和人世,你真与我痴愚得彼此彼此。


    “求你了,在这世上留下最后一件我可以掌控的事情罢,好么?”




    王黯披着沉重的夜色缓步回到寝宫。


    他婚娶成家之后,皇兄耀远在皇宫外不远处赐给了一座王//府,然而近来军//政与外//交要事繁多,更有渐渐悟明白战事在所难免的朝臣们明吹暗鼓,俨然已默认他这代皇帝的位置会一路坐到王耀被瀛国放回时,而他们也必然会追随。那些年轻奋进的有识之士和识时务者们原早就苦王耀几近无为的治理久矣,趁着在朝堂上拿笏板站了几十年的老资历门阀长辈们自知暂且理亏,将可说的话都从他们口中抢过来。王黯自然在此事发生之前就已有所预料,只能在静默无人时报以荒唐苦笑为回应。


    除了口上仍称秦王殿下,已没有半丝不认他无名无份的痕迹,朝堂上在报完所有要闻之后,又有一句装得很像是附加的提议,说恭请殿下住进宫中,方便随时议事沟通。那是坐实名份的第一步。王黯三让,坚决地不碰紫宸殿,只让人日常扫洒维护,自己仍住回未出宫时与王耀共居的东宫。他没有被立为储君,他们的父皇在位时流连后宫,更为了表达对世家干政的聊胜于无的不满而几乎不顾庄皇后这边不出格的三两动作,她便做主将兄弟二人养在一起,同吃同住,当然是为了防卫一些暗刺的突然入侵。也有人称,戴夫人选了庄皇后作靠山,将自己的双胞二子分送一个与她以示忠诚,怕被鸟尽弓藏,便要牢牢地将这对双生绑在一起,以确保两对母子都能牵制着活下去。


    王黯认为自己直至今天是查不出她们生前的真实想法为何了,但仍本能地相信着。这宫中方寸的人世间,朝堂前是九天阊阖,朝堂后是三宫六院,将后者的争斗与前者的争斗并列对举的人一定也同样结党营私同而不和。


    如同他与崔氏长女结亲之后,尽管认为庄皇太后理应已同老将军及长子说过此事,仍交心地一字一句将当年的全篇谋划告诉新嫁的秦王妃。女子稍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衫腰线和袖角,用一种几乎满不在乎的口吻说:“我已知道了。”她顿了顿,随后用一种忠诚坚定的口吻说出了一句文字上看来有些威胁意味的句子,令王黯知道她全无此意:“崔家也不想跟错人。”


    “你恨当今的这位么?”王黯忽然问,没有用“皇兄”称呼王耀。


    崔靖缓缓地抬起眼睛看着他,眸中风雨不动安如山:“不。他同我们是一样的,处境不同,做法便只能不同,如此而已。”


    “依照皇太后和您的说法,还需等上几年,崔家正巧也还需要几年休整调息。”她忽然从眼角粲然一笑,“我偏爱劲装一些,殿下有空余的时候,麻烦差人为我多做几件备着吧?”


    现如今夜色浓沉,仿佛当真等不来破晓。王黯轻手轻脚地踏进门槛,殿中绵长隐约的呼吸声忽然一滞,接着便是被衾悉索,浅眠等他回来的人拥衣坐起,索性没叫人来点灯,只轻轻咳了一声。王黯也用一个低声的叹词回应。当门在他背后合上,周遭侍婢早先已被摒退,寂静无人;他少年时与王耀被以明显的文武分野培养,练就了远胜他人的夜视能力,但此时感觉自己泅渡于一片不见光的深深海域,直至碰上床沿。他模糊地想起妻子如男子似的名讳的释义,想起崔氏忠良武将的厚望。


    “你知道母后的谋划当中唯一一处不完善是什么吗?”他发问,与她并肩靠坐床头,手指交握。“你显得蓄谋已久,仿佛与现下那一众忠党一般,都恨了皇兄好些年。”她平淡地道,“只是如你之前所说的,皇//室里并没有太多的干净……”


    “……我会想,无人敢责怪我,正如同无人会原谅我。”王黯的声音沉沉如水,流布在夜里,“纵然可以拯救整个大舜的气运,纵然凭借王耀的性格,他八成是死得……心甘情愿,这一切仍旧会看起来多像一场报仇?”


    “可我有什么仇要报呢?”他飘渺地继续说,“为了他表面上拿走了更适合我来坐的皇位?且不论嫡长有序,那样的论调每逢这样的乱世我们早就听腻了,无论如何他登基的时候……确确实实大舜的气运还停留在盛世的尾端。那些守旧的文官老臣说我眉眼有阴鸷之相,恐多疑而有不臣之心,说白了就是不适宜他们继续做一场太平天下的美梦;唯独王耀和母后品评我有将才,放心地将兵权全权交给我,仿佛读完那么多帝王将相史都不知道拥兵自重四个字在那书里行间何等常见。


    “其实他被掳走之前,又私下来找我郑重提过禅让之事;但又仿佛一盘缜密到了极点的棋局正印在他心中,他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六神无主,却也知道,他仍坐在这天子之位上,然后被掳,于谈判和平衡才有分量;他被当作质子扣下,朝中自会有无数人拥戴我登基,从那时起,他就把一切都想通了;想通了,便决然将自己也化身为棋……


    “等到了那时,倘使我说我记忆里最鲜明的,仍是父皇在我骑马摔伤时口快说我糟践身子之后,我低迷时,他悄悄来看我又给我送的点心而已,绝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权力地位,你说又有几个人会信?倒好像是他在向我报仇,尽管我想不通有什么仇要报……”他说到末尾时,眼边倒浮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意,仿佛王耀所留给他的东西,他确实是余生报偿不尽了。


    “弃车保帅,留得青山。”王耀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上瀛国的车驾,回头时望他一眼,在越来越多挥洒着眼泪呼天抢地又慢慢地看向他的臣子仆婢之间,无人察觉。王耀方才趁着最后的时刻拉着他急促地低声:“知道什么是青山吗?舍了我,然后可以放手——放手去做!”




    那一日比他们先前预计的来得慢许多,谁也不知道是不是音信不通的另一方在拉锯拖延争取时间,可巧的是捱到了王耀与本田菊在院落中栽种的第一株菊花与第一株桂树的花期。无论怎样做隐喻都实在是太俗套了,本田菊并不觉得三五年短期之内真能有他和王耀所假设过的四海升平出现,只有秋花还是极尽天真地两相依偎着。他知道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正被当年科考进身满怀凌云壮志的自己隔着多少年时光极其高声地喊事与愿违,他背后很可能背负着多少战争的代价与沉重,而他最终还是将这无力回天的一切都抛在脑后。


    反正我要死了。他想。还是天越国更会谋局,从百年前有所往来至今几未变过。


    本田菊是在屋外重新养护他的短刀的,恰趁着王耀在屋子的另一边修剪花枝的时候,他听觉很好,王耀的手法也很有节奏,翻找、寻得、喀嚓一声、退后再重检视一眼,便容得他循着这韵律,一剪落下时刀身便斜贴着在磨石上蹭过一下;听得喷壶轻响着向花枝溅撒水珠,他便也给刀上一点油。


    而那头的王耀心里想着,或许对方正以为自己能将那把好刀藏不住的泠泠余韵当作鸟叫——可什么样的鸟叫才有这金石之气?即便那人是在屋子内做这整一套流程,他也可以背对着,只当耳中听到的是一户闲散乡野人家厨炊前的准备。


    “你说它们能坚持多久?”王耀满不在乎溅在衣摆袖口上的泥点,跨在一只小马扎上,他的眼神如同硬扯着自己不要悟道仙去一般对花木透着悲悯。本田菊静默地陪在他身后,思量良久之后仍是说出那句话:“倘若世上没有人类,它们能活得更久。耀君,此处青山沃若,即便是他们放了把大火,来年您种的这些东西也只会长得更好。”王耀故作开怀地笑起来,问他在瀛国时有否想过被贬谪。“自然想过,只盼望能去到一片明山秀水的流放地,如同此处这般。虽说想得不切实际,但阴差阳错,仍然实现了。”


    王耀原说他只穿着中衣就好,到底沾上了一蓬血,最终还是得等本田菊来清洗,不过多费无用功。但本田菊为他濯身荡发后,仍执着地请他穿上那历经一段时日的雪藏已有些色泽不光鲜的华服,替他束发戴冠,小心掖好几丝偶生的霜白。当他在铜镜中与王耀目光相遇时,后者的面容上已经写满平静。本田菊欣慰于这些时日来随着放弃对局势的希望之后彻底的不问世事,王耀的皮肤已恢复了些微光彩,眼底也总是含着微末的笑意——思及此处心里的疼痛直逼指尖,同王耀发丝的触感彼此夹击,本田菊控制着没让十指真发起颤来。


    “蒙你这段时日精心照料我,”王耀的唇在镜中向他笑了,“多谢。”


    其实短刀是给我自己用的。本田菊告诉他,为耀君,我构想了许多种——许多种……最后选中了这一种。太新奇了,闻所未闻,王耀又笑了起来。当他们互通心意后缠绵爱榻时对方是怀着怎样的情绪观察感知他的每一处皮肉肌理和骨骼轮廓,串通曾偶然读阅的寥寥医理,构想一个最适合他与他的心情和姿态的杀死爱侣的方式。本田菊喉头有些发涩,他紧闭着嘴唇轻微地咳了几声。“在下会将您眼睛蒙起来的。”


    “蒙起来好啊。”王耀轻飘飘地说。


    他忽然不敢探究此时王耀的那双从前总是无悲无喜的眼睛里是怎样的神情,哪怕这几个月来已经看得很熟悉;像是言出法随的逃避,现下它们被四指宽的黑布条轻轻蒙起,而本田菊在将双尾于王耀的冠发之后小心系紧时注视着镜中王耀的唇。那两片总是泛着秋叶一般隐没于微黄的皮肤的色泽,只有偶然的偶然间一晃眼才能见到一点血色,映像在瞳膜里反射来去,他并不打算求得一个答案了。唯一能肯定的是王耀再无法予他回视。


    蒙起来好。


    他渐渐地品明白了这句话中的深意。“现下您见到了什么?”他将王耀扶起来,小心地让对方平躺在床榻上。从前王耀哪怕从噩梦里一额冷汗地惊醒,哪怕能被人一眼看破是醒于什么样的噩梦,也不愿意对他说出口。人要脱离梦境无非是反复讲述脱敏,抑或破除怪梦中的逻辑漏洞;倘若是王耀这样的境况,干脆认定了已然无力回天便是。闭上眼到沉入睡眠的这段时间是否是意识最自由的时刻?本田菊在沉默地来到王耀床边为冷白失神地倚在床头的人擦汗时常这样想。在他一无所有的生命里唯独付得起的价值,就是在这样一段从闭上眼到沉入睡眠的时间,能将王耀永恒地停留在美好的梦境里。


    “海晏河清。”


    他的手仍旧停留在搀扶王耀的动作上,一低头便能埋在王耀衣冠端正的胸腹间痛泣;王耀那双挂着微笑的唇角,他可以随意地注视、随意地吻,但不该打断它们此时正开合着讲述:“多好,我只是个侍弄花鸟吟词作赋的闲散王爷,我的弟弟勤政爱民,严明而果决,将国家治理得社稷安平,我的国家与你的国家万世通好,我与你还能再见面,塞北江南,酾酒饮马,斟云煮霞,哪一方天地都热切欢迎我们,哪一方天地都留我们不住……”


    他把手稳住,把眼眨干。“菊,”王耀息嗅着唤一声他的名字,“能不能再吻我一次?”当是种算计——当是种双方的心知肚明,本田菊不敢想象直至最后一刻他们仍在如此信任地彼此欺骗。他既沉默,也说了好,我吻您,王耀便向上探一探,颈部发力便叫面部血管映刻得更鲜明了。一根长针贯穿了王耀的眉心,暗红的血点闷塞在皮肤底下,令他显得像是一尊被佛以朱砂点化眉间的菩萨。王耀宁静地平躺回去,王耀静止,而王耀唇边的笑容还留着。


    而他又以什么自比呢?不过半刻之间在一起想起这个问题。婢女在门边通报说圣旨到了,几个兵卒或刺客已近门窗来。“不劳你们动手,”他喃喃地说,“我已做了。”随后是:“现下是我要做的。”他听见一些破碎诧异的呼喊,那把伴随着王耀最后一次养护花枝的动作养护好的短刀,最终不曾辜负他或他中的任何一个。


       (完)




  其实宛如没有结尾,你不说我不说,等到任性作者福至心灵写好一段再加上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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