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言Satsuki

「挥墨扑空,引咎拨冗,敢一瞥峥嵘。」

写作为填补和扩展生命中美丽的虚空。

【APH极东】照花前后镜

   搞点耀樱。我一回神这个标题取得就像在说他们是fafa一样x 其实是要表达一些人物甚至两国文化侧面之间的呼应对照关系。先前普设写到非亲属关系的菊和樱时总是给樱换姓氏或者不露姓氏,这次转向配角阿菊了,果断高桥xx【所以文中“高桥君”皮下还是菊本人噢!】

   姑苏折扇制作艺人x日本传统色学家。樱曾离异一次,耀为单身,但二人年纪相仿,均为30左右。配角晓梅家居香薰精油调配师,阿菊老字号和果子屋少东家。中日经济文化交流促进会是真,文中所有活动皆为杜撰。灵感来自这些天看的《手艺》纪录片、长泽阳子《日本传统色》、韩剧《夫妻的世界》、樋口一叶部分作品、以及廖一梅《悲观主义的花朵》。

   同时,向古老传统坚定的传承者及为两国经济文化交流作出贡献的人们致敬。

 



 

     本田樱第一次见到王耀的时候想到一句词:“小山重叠金明灭。”她汉文诗词造诣虽然平平,好歹也在工作中不时须得用到,自然知道这句原是花间词,描写女子的,几乎可以算艳了,因此直到后来很久都没有将这个念头吐露给王耀。相应地,她也没有说出想到这句是由于王耀当时正在向折扇面上筛金箔,细碎金色将午后阳光化了形,唏嘘投射在王耀眉间,烁烁明灭,晃得她眼眨一眨,再睁开时外头苏州的天蓝如方醒,高饱和度的失真感里洒落的便全是阳光。王耀有着一双好看的眉,俊朗带着毫不过分的几丝纤丽,形容词在唇齿边颠来倒去,最后只匀下一句:青山。远而凝定,织着云雾,眼里朦胧带笑,向着扇面上浸透的虚空而真实的魂魄。


     王耀在一旁倚墙的圆镜子中见到她弯了弯唇角——实则她是为想到那句词而微微自嘲——但初次见面谁与谁都单纯得紧,工作伙伴,再深不了更多一层了,当然想不到有别的意思,便也从镜中对着她弯了弯唇角,先行致意:“本田小姐来了,有失远迎。”她将原先本能站直的姿态改成有意站得更直,道:“不,王先生工作忙,该我前来拜谒才对。”


     摄像机跟在一边,她知道这段了无生趣的客套对话会在后期被剪掉,而在她的“知道”里回头自视,若是她继续为自己的这个“了无生趣”的评价而自嘲地笑一下,跟拍、收音、撰稿与翻译这号人大约都要等得不耐烦了。她也知道他们不会形之于色,那是一种直觉,读作这屋子里唯独王耀和她之间不存在窥视、不存在掩饰,这种初步构建的关系成立于单纯的单纯本身,礼貌的态度都不是外加的而是内生的。现在该问的东西已在前期被刻入她的脑海里,问王耀姑苏折扇的制作技艺要领和大致步骤,问他通常所习惯使用的配色以及那些配色的历史,跟她的职业对口,跟摄像机和观众所希望看见的东西对口——来自日本的传统色学家。


     尽管没人在意她对与她的本职如两国关系一般不合不离的中国传统色的知识是接到促进会邀请后的半年时间赶出来的,也没人在意她被告知不能一上来便提她日式美学的老本家——《源氏物语》——“先讲一些《红楼梦》。”借翻译之口对她好言道。她微微偏头作用心倾听状,眸子里七分认真间却有意酿出了三分审视味道,听到下面一句:“中国观众对这个更熟一些,何况两部巨作常常被隔海齐芳并举,其间有很多共通之处。”


     答允了。中国主场,可以理解。


     但至少有理由在此半年内推拒一切研讨会和讲座了。同三言两语绕不开某个特定话题的家人也尽可能断了联络,埋首她以没有电脑、手机免进为最大特色的书房,偶与纪录片节目组请来的红学专业人士相谈一个下午。她那时的认真是纯粹的认真,对方也谈吐温雅、以礼相待;那时钢笔墨水的印子便显得很像窗前枝杈横斜摇动的影子,书页翻动的声音听来也似风穿梢打叶,时光宛如绕针绣线而过,缝合起独属她的梦似的甜美宁静,将期间掺入的一丝丝终期将至的怅惘都晕匀得有几分美感。于是睡前望一望日历上赴中国行程的红圈,又叹一句人生——不知道具体叹在何事何人上时,“人生”总是最宽泛而有辜的替罪羊。


     “这扇骨的材质——我想我认得,若是说得不对,请王先生纠正。”她似寻话题一般说着,向王耀笑了。工作台侧边搁着一柄合拢的扇,凭直觉嗅得到一点初成的新品才有的傲气,轮廓挺翘清高,扇骨纹样为香色底,上头浮着朵朵菌菇状红鸢色的天然花纹。她伸指点了点,问:“这可是湘妃竹?当年娥皇女英苦候舜帝归来时哭出的斑驳泪点,好凄美的传说。”话一出口便隐约察觉到什么,是了,有意的。但王耀仍那样真挚:“确然正是。”


     “说来也巧了,近期正读着贵国的《红楼梦》呢。”没提到节目组的指示,只顺着王耀的话自然地接了下去,“心里当真感到林黛玉姑娘‘潇湘妃子’的绰号没起错,同等叫人肠断心折的凄美。”


     “我也恰好画了她呢。”王耀接了话头,说着将扇面展开,光线将将挡住下半张脸,顶上是两只溢出些许值遇知音的笑意的眼睛;她将目光下移半尺,见到扇面上独倚花锄暗洒泪,一道身姿袅袅欲折,几乎是被春末喧嚣残风推着赶着向前走,裙裾稍扬似堪堪要化烟归去,斜上伸来的残花怜枝落下的瓣便都似滴了血泪一般。她瞧见边上题的两列诗句,凑近去一字一句念了:“露未晞兮光照花,可怜微雨稍稍落。”翻译便照着通行的七言两句式译出,本田樱头一次觉出汉语那歌似的抑扬音律深深叩在心底。


     王耀带着点经克制而唯独她能瞧出已非客套为之的笑容:“他们叫我选一句日本诗词来题,我才疏学浅,只能算泛览一遭,勉强选了这一句净琉璃,不知可否请本田小姐判一判是否合适?”本田樱不觉竟露出一点少有的慧黠,反问一句:“王先生已写好了,我若说不合适,这一柄扇子岂非报废?”王耀仍道:“还请赐教。”但口气里没透出多少严肃执意,不知是否窥破她是有意弯绕一番。她真切笑了:“实在合适。对黛玉姑娘我一向有一种通感,是觉得她是‘湿润’的,她的才气心智就如清晨露珠一般晶莹剔透,敏感心思下的泪水又像秋雨样愁人。”瞧见王耀眸光变得晶亮了,神态不自禁地认真,脱口就道:“好形容!”自己觉察了,稍稍收敛情绪,依着她语调感叹:“到底是被浇灌长大的草木呵。”她便觉得唇角纤细的肌肉带着弓一样绷紧弦的趋势想朝上弯去。


     此次交流促进会的一大半内容便归拢在这档系列纪录片当中,由两国成员中错落的、不完全陌生的行业者交替合作,制成融合两国元素的纪念品,上交给促进会作留恋;另有复刻和衍生产品可作为礼品互赠,或是挂在官方网站上成为出售给两国人民的商品。对王耀下一句话的预测渐渐明晰,抬眼果然见他一副认真讨教的神色道:“另还要制成一对的那把姊妹扇,我想向本田小姐请教一下该用《源氏物语》中的哪个人物?又该形容以哪句汉诗?”她偏了偏头听见自己鞋跟在松木地板上轻轻磕出的响,浅笑着咬字有些朦胧地:“这问的也是我个人喜好。”“个人”一词落了重音。然而这便是合作嘛,场外人才能在人与人的合作中拼出一点国与国的缩影,不劳她一个局中人多虑。她状若思索,一时分神地转过目光,又伸指点了点刚走进工作室时王耀手底下盈盈碎金光的那一张扇面:“这是?”王耀答:“洒金工艺。”她淡笑:“听闻这是王先生的绝活。”那厢便笑了:“这哪称得上——只是等着听本田小姐对姊妹扇的意思,手底下闲得无聊,便做一把纯洒金纹样的。”她对那自谦不置可否,只是道:“那待会便劳烦稍作讲解赐教了。”小山重叠金明灭。


     “——若紫。”半晌终于开了口,摄像机正缓慢转过他二人逆光对面眼神相谈的侧影,有意将画风复古的文人雅士场面勾勒成型,消磨这片刻在传统色学家脑海中编织又改写的思路,“若问我个人意思,还是偏爱若紫。诗句——诗句……”湘妃竹红鸢色的斑点在眼前出神地微微恍惚,窗外有鸟雀振羽鸣啼,而后窗内人慢慢张口吟来:“……渐消酒色朱颜浅,欲语离情翠黛低。”又自嘲似的笑笑补充:“我也才疏学浅,只思得这一句。是源内侍出场前的部分,源氏公子行将离别时若紫的欲语还休,心里觉着与这一句‘欲语离情翠黛低’颇为相称。”王耀一面听一面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取了先前开纸的边角料来,拿打扇绘图样草稿的铅笔往上记着。


     本田樱瞥眼望见取材跟拍团队举起题词板,便以一副颇感兴趣的神色向着王耀道:“我与王先生相互交换一下选用这位角色的缘故吧。”王耀向她确认:“我先?”得肯定答复之后思量着道:“《红楼》里芳色众多、各有千秋,但若要论其间最突出的想来是钗黛二人。”——瞧他也是“国人”之一,录制里当然不会有什么超出这二位的答案——“而此书从现代人眼里看来自然是要反对封建礼教思想、追求个人和爱情自由的,借宝黛这两位看似离经叛道的主角之口,去抗衡以经世文章和媒妁之言为表现的世俗桎梏罢——粗略见解而已。本田小姐如何呢?”


     她又把目光转开了,低头微微沉吟着,有一个刹那在心里给自己做了一个形容:一只蚌。含着沙小心酝酿打磨,可是却未知嘴里道出的就一定是珍珠呢……忽地些微惊惧,听见某种气场的细微裂纹下仿佛藏着海底火山的轰鸣,抬起眼想着无论怎样该快些回答了,便对上王耀认真而明澈的眼睛,纵心里地壳隆隆,一时只剩余音。“——理想主义。”最终只说了一个词,样子做得很坚定地解释道,“黛玉与若紫,何尝不是两位男主角的理想主义。一个是前世盟约的天定,知音之谊乍然相合,几乎超脱凡人;一个是人间有意的栽培,从全然契合的完美构象里,又渐渐生出人的鲜活血肉轮廓。”终是两厢殊途同归了,理想主义太美,并非所有人都能追逐得上。这一句没再出口,她将唇齿一落,似齐齐切断了一定长度之后的句子,又是习惯的力量,打幼时起教诲她话留三分、不得多言。王耀对待她的品点的恳切认真态度几乎超她所料,想来也超节目组所料。她听见他也跟着抒怀发论了,再回想才发觉脑中却没留实际的只言片语,只一条线穿起几许抽象思路,还有那向上昂扬的汉语音调。若她那时寄魂在墙边挂矾的半成扇面里,应当忍不住要在微风间为他鼓掌起舞。有人是能凭一个轮廓的舞动显出灵魂的灼烫的,语言在此中倒显得苍白,她熟悉的色彩更无法完整传达。


     “我在前期做功课时看到,本田小姐研究的传统色中也有一种叫作‘若紫’的,这个名字是否跟这位人物直接相关?”王耀在她微散的神智回笼时收了兴这样问。她笑答大约是一些翻译上的误解,若紫的正名当叫“紫之上”才对,“若”在此处是表明其年幼之意;而颜色“若紫”说法在《古今和歌集》《伊势物语》当中均有出现,最早先指的并非色彩而是紫草嫩根,“若”便与“嫩”同义了,直到江户时代才正式用以称呼色名。“接近于偏暖色调的紫色,是较为常见的一种。”她解释道。


     “而若要描绘若紫其人,单用紫色,哪怕是若紫色乃至菖蒲色这样偏暖柔的春夏色调,其实就我私心而言,依旧有些单调和偏差。书中描绘若紫的词句写作;‘春晨乱开在云霞之间的美丽的山樱。娇艳之色四散洋溢,仿佛流泛到正在放肆地偷看的夕雾脸上来。’何等明艳娇柔、天真烂漫之态!请多用鹅黄粉红等少女态温软灵动的色调吧。”用了半玩笑的口吻,调和得令其中说教姿态少些。


     但并不知王耀接到了怎样的指示引导,只听见又问道:“本田小姐对色彩当真敏锐。在您眼中看来,《源氏物语》该是一部什么样颜色的作品呢?”


     “藤色。”她几不经犹疑地脱口答。王耀又采访似的问起那是种怎样的颜色来了,她忽对有意克制的什么东西释了怀,向对方一笑,伸手进手拎包中摸出的竟不是存储相片或供线上搜索的电子设备,是养护如新的DAIGO软皮口袋笔记本,翻开一页,涂成小圆的颜色顺次排列着,底下标注色名与命名、通行时期一类细碎索引,手写笔迹清秀有形。她从其中指了藤色一条给王耀看:“泛亮蓝的紫色,在平安朝当时可是颇为高贵的。”


     笔记本拿出时瞧见王耀眼里了然的笑了,摄像机从他二人侧面悄不作声地推过来,俯拍她手中指点的纸面上内容。她厌弃电子设备存在的色差,所在的也并不是个常见的行业——具象的行业,“实用”的行业——或者说在耳畔时常充斥的时代轰鸣之下,愈来愈少的现代人会选择与“传统”挂钩的工作或为之坚持一辈子。她知道在中国这情况似乎比日本更甚一些。所描述的轰鸣仍留着发聩的余韵,愈来愈少人因习惯了便失去这方面的听觉,他们这类人还强自地将祖辈的相框、祖辈的手艺、祖辈一切有形或无形的家中或背后支撑的留存抱在怀中,像地震中执着护子的母亲,用固执的脊背阻隔外界疯狂变换涌动的一切。


     也是她弗一见面便在这间屋子里唯独信任王耀的原因。


     她从王耀手中接过题扇的笔墨并石青朱京诸般颜料,信手调出与本上所绘几无二致的藤色来,而他礼貌地侧身避让,伸手道一声请,本田樱猜测仍旧八成是受安排的,也不客气地提笔在扇面侧边坠了一串紫藤花,墨色浓淡错落,似檐廊光影间低头含礼微羞,大奥中赏花女性的长裙裾和“の”长音结尾的京都腔便来到眼前耳畔。“我也想问问在王先生看来,《红楼梦》这部巨作又是呈什么颜色的?”


     “莫不就是红。”她亦向侧后退一步,令摄像机能将扇面图案拍得更明显,听见王耀自我调侃道,“论色彩天赋我当然不及本田小姐。”她笑说哪里,请随意,本就不是有正确答案的一问,请王先生自信些答一句出来。王耀最终还是往实像上说了:“家里那本《红楼》是家父同我一样年纪时买的了,外壳厚重的质感、密集的小字,乍看倒更像是一本字典,书页也都已薄脆发黄。儿时向家父借了它来读,接到手里那个第一印象该是一生都忘不掉了的——牡丹色渐变的封面,到了底下稍微泛出一点若草色;书脊也是若草。提到《红楼》我便只能想到这两种颜色。”


     一时那刚听进没几个月的匾文浮现出来,她脱口道:“果真是‘怡红快绿’了。”王耀恍然拖了个了悟的长音,不自禁拊掌而笑。她随同笑起来,那两道声音汇聚成一处在窗沿墙角叩了一句喁喁,拂过挂矾的半成扇面絮絮细语着。从眼角瞥见节目组的对视,这未必完全贴合安排却意外在理想结尾相碰的走势,叫她心中隐隐生出冲破什么东西的快感来,先前释怀的松散感更化作柳絮烟幕一样轻,借风上青云。她忽感到苏州的阳光着实很好。


     初次取材后的闲暇中,意外在这次活动里联系上一个过去的大学校友,先前本不认识,因相差的年岁恰好可使她的毕业与对方的入校在前后脚;相约一次甚至转头连究竟是谁介绍的都忘了。但在本田樱眼里对方外向健谈,隐有些一见如故之感。巧来这校友倒是此次中方的与会成员,曾经赴日攻读化学专业而后归国,是位叫作林晓梅的香薰调配师,所供职的也是在中国驰名的日本青年家居品牌海外分部,说得一口流利日语。听闻与本田樱之间的一点兀自挂钩的前缘,而后者又是初次到苏州,从善如流地提出请去茶楼喝碧螺春。约定那日本田樱将她信息回复了,对着酒店房间中桌上那两页词稿纠结两秒,果断将其信手压在杂志底下不顾,转身拎包出门。


     茶楼上安的是复古木格窗,窗外初秋浓荫又将阳光筛了一遍,翠得沁人肺腑,顿生静怡凉意。她感到身心宛如一朵干花,被浸泡到绿意里柔柔舒展开,安宁湿润地醉下去。而望着对面年轻几岁的姑娘,觉得越发葱翠动人,渐渐化成抽象的意象,被活泛地遗忘在过去某一年的春季。是她自己。


     “樱姐,”忽然叫她,姑娘杏子形状的眼定定的如小鹿一样澄澈专注,“我忽然发现你睫毛特别漂亮,越往眼尾越长,影子看起来跟蝶翼鸦羽似的。”又像开无伤大雅的女友间玩笑一样:“将停栖在谁的梦中呢?”直至对方这两句,她才恍然明白过来话又说得少了,自己心里到底亲近与否,想来对方也不能凭空看得出——或许有尴尬而只是未明着摆到面上吧,从前与她这样相处的人倒也多了去。直接称呼名字还叫她有轻微的不适应,更况那几岁虚长竟出乎意料被林晓梅轻松一个“ちゃん”的后缀抹过去了;还有那赞誉——那在本能理解的定式里,给春季的红颜的赞誉。本田樱自嘲似的低眉一笑,正要开口说真不好意思是我不太会找话聊,林晓梅便自我觉察地笑出声:“这样是否太突兀了,抱歉——你一直不说话,我又是个想到什么说什么的。”


     林晓梅说得无恶意也无歉意,用真诚把一切旁支末节的估量都化形消解,本田樱本也丝毫没有怪罪之心。“真好啊。”她淡笑抿茶道,“本就是如此,正因为晓梅的职业比我的要‘活泼’些呢。”心中不知经多少年月藏了定论,或说不知被谁渐渐动摇着开始自我质疑的,对方那以独居城市青年的简约生活美学为宗旨的供职单位,吸收和吸引的都是青年人,触不见又无辜的隔膜雾似的在眼前微微晃着,微微掩着,却抓不住,掀不开。不知何时只剩余温软包容地笑的本能,而失去强自伸手打破的勇气——除却一人,王耀。王耀曾教她生出这一星子的火。分明同是实打实的传统行业者,当真奇怪。


     后来与林晓梅日渐谙熟起来,了解到对方的搭档是位姓高桥的老字号和果子店少店主,单名记得是一个菊字,至于人自然没见过;虽说只他们两组在江苏又巧合地被一点大学的前缘牵起,真要与高桥菊见一面大概还是在活动最末一日的北京。但那人被林晓梅描述得沉静谦和,本田樱只好一面带笑附和她,一面拿一些十年前看的青春偶像剧作脑补。偶尔也会笑着打趣一句:“你俩一个管唇齿、一个管鼻子,凑在一块真是霸道——说起来,为什么将你们配作一组?”


     “你信么?”那姑娘发语时她敏锐捕捉到小鹿眼里一点非比寻常的亮,“菊君从节目组那里听闻我的工作,第一次见面时就送了一份精装新款的高桥屋和果子,说是高桥夫人很喜欢我的作品;又添补了一句,纵然不是我的作品,也请我代我的公司收受谢意——当然,他一说那个品名我便把精准配方对上线了,确然是我做的没错。说回高桥夫人——她屋子里隔三岔五就是香薰机的微微嗡鸣声,菊君说,用了些时间后眼见得她心情也明显比往常和缓许多。”本田樱第一个上扬了尾调重复她的话以示发问的词是:“‘菊君’?”第二个词是:“‘夫人’?”林晓梅似被原先眼里盛的那点亮给烫到了,直接跳过前一个词道:“是他母亲啦。”典型的姑娘家微微羞窘的姿态,把珊瑚色哑光的唇抿着,抿到发白了,小鹿眼睛朝下瞥。


     本田樱记得当时自己笑了,说了一个词:“阿捷赫公主。”


     林晓梅一时没听清,半前倾了身子来问一遍。她颇有些神秘莫测地用茶杯挡住半个下颚:“记得当时你问过我那个问题么?关于‘梦’的。”其实那也不是个正儿八经的问题,内容要全盘说出来依旧有些羞耻,便只取了“梦”这个词。她知道对方将她整个比作了蝴蝶,而她确实颇喜欢庄周的自由——当然不是要辩梦与现实,她所一瞬间自我明晰的理想爱情是蝶栖花的浪漫、蝶惹梦的精神哲学、以及自由而可回眸相视一笑的关系的无尽结合。


     “早先我理解的晓梅小姐是年轻明亮而灵感蓬勃的办公室中,成群的设计、企划、当然还有制作人和调香师当中的一位。”本田樱缓缓道,素色的指尖伴着斟词酌句,有一搭没一搭轻轻叩在杯沿上,“而早先我听闻的古时候调香师,是盲聋哑只剩嗅觉的,几乎是向着美神的潜心修行者;再近些,是例如《香水》那部电影当中的主人公那样的角色,同样是几近偏执的朝圣者。与晓梅相识以来我一直在努力构建这两者之间的连接,最后发现,还是一个‘梦’。香,什么形式的香都好,香砖、线香、香水、香薰,似一张捕梦的网,而你在人们嗅着香心神凝定、灵台清明的那时刻,能借由你调香的双手,在其间无限穿行。”


     勾连了她未曾想到的年长者群体,自然也可以勾连过去与现在、梦境与现实。林晓梅没有露出懵懂,只是些不为似懂非懂感到焦虑的恍悟,唇齿间似一点一点将她的话咬碎吞咽下去。本田樱望着碧螺春茶叶潜底,茶水涩涩地剩了最后薄薄一层,心道自己爱庄周而不会是蝴蝶——她宛如沙发上刚放松了筋骨对着电视上青春男女的主妇,而林晓梅是屏幕背后笑得正欢的演员和执笔的编剧的结合体,糅合了创作与演绎时真情流露的心火——当然没有半点虚假,只是她感受不到而已;即便能跟着哭跟着笑,心底里总还有一处地方惦念着锅里的菜槽里的碗。嘴上却在对方试图为自己和高桥菊作不成辩护的辩护时说着“我理解的”,直惹得林晓梅又瞥了眼开去。


     二次取材修补的日期将近,与林晓梅再次分别之后那晚,她在酒店房间书桌前的灯下又开始无意识画起几何图案了,圆与方块,偶然有个三角,打开时时在外出背包中放的一盒彩铅——每一支底下标注的尽数是现代美术命名,同她熟悉甚或执着的那些古书页与传统习俗之中诗样的色调名称半点关系都没有——和着黑水笔一起,勾线,下手没留神将酒店提供的薄薄纸张划破了;大胆上色,纯粹的红,纯粹的黄,纯粹的蓝,纯粹的黑。曾匿名发布的这一系列作品中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背后藏的是她。美术史上好像将这称为现代主义而她终究只抓着“现代”这个词就可不放手,落笔时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解构心理,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或许是当青朽叶、若竹色、萌木色的带着学名的关于“绿”的视觉判定都被甩到脑后去,只剩下一句“八百屋さん(日语:蔬菜店老板)您这菜新鲜吗?”是被美术商的“商”字彻底框定了职业性质的前夫在饭桌上高声打着电话:“你傻啊,当然是佐藤社长位置更高,讨好他的夫人更要紧!随便请两个品鉴师来写赠语,就着她的风格布置啊!”当时从夫姓的石川樱见过那幅画,但最终闭着口未发一言,极缓慢极缓慢地将那一口饭咽下去。


     石川弘志的领带搭配事务顺理成章全归她所管,然而也改变不了对方依旧连口红隔了几个数的色调都分辨不清的事实,更别提传统色本身。传统色于她是诗与画兼备,名字音韵琳琅、色调端坐相和,何时变成了避开人一头钻进异时空里方可得到的慰藉?纵然在书房工作,也可能被敲着门说了一句家里已经没有罐装啤酒。


     律师罗列的财产进出账目是叫她眼晕的,然而还不及在不做出这个决定的选项之下日后的生活,以及推行着这个决定的当下所经历的生活。母亲与姊妹都劝过她,闺中挚友的言语更是一句道破:“若你和他离了婚,旁人指指点点中一大半都是怀疑是否你作风不干净,阿樱——你以为当年我母亲是怎么过来的?”回到家里,那人仍从应酬场上带了烟酒味回来,满身不以为然的自信倒给她凭空添了羞耻;偶尔的偶尔会望她一眼,嘟囔一句小题大做。


     她一笔一笔画着,圆圈,正方形,规则与圈不住框不住的人,读古典文献时小心避开的女德部分,从女初长成到婚后的愈来愈多的落在背后监视判断言行的眼睛。不知笔下这个是否还能称得上一句现代主义,总之是抽象到了极致,她爱无缘由的抽象,到这时世间便没有了女郎花和婆婆纳,没有了玫瑰鸢尾也没有了杜若紫草,只有同时被解构的她与混沌。若将爱恨都剖清,冷酷看作最简单不过的神经活动甚至他人的故事,便根本不会有那样多细碎咬啮性的烦恼。办完离婚手续还了婚戒的一个刹那还在庆幸与他并没有孩子,又在心底嘲讽着依旧从这个角度后怕的自己真是可怜。足够的抽象就见不到与理想主义之间搁置数年的断崖还有多高,只是知道不知何时与心心念念追求的东西之间被割裂了一道,后来竟变成一场绝望的奔突,在有时,深夜的梦里。


     在漫漫长夜的尽头依稀望见书中被凄美葬送的理想主义,前世姻缘与今生寄望,仙与人,男子与女子。她忽起了什么念头,定了闹钟翻身睡下,醒来后就着自然光线翻点行李箱中带来的衣物,最暖色不过小豆和团十郎茶,最浅色不过铅白和蒸栗。果真也不知是谁的罪过,抛开对可能有的孩子的后怕的念想,还剩下某个自己未察觉未拂去的标志,这都是长泽阳子前辈归类为“秋冬”配色的,与林晓梅那样春夏似的视感对照得如此情理之中——可她凭什么不能拥有那春夏?妆镜里瞧着自己的脸,偏薄的面皮使得颧骨与眼窝中被细血丝染上淡淡的红,某种独属于素颜的漫不经心感令她轻嫌,便用两层粉底液特意擦去了,再一点一点画上新的,神采渐渐从眼尾现出身形来,和着窗外日光流转,并肩舞了一曲又一曲。


     算来还差一日便是先前约好的二次取材日期,她出门去闲逛,不知不觉便走进商场里。服装店的满目琳琅通常最能激发她的色感,但这次全然不是为了工作。能瞧出导购小姐在夸赞她眉眼与身形轮廓,无奈淡笑一下只能用英语作些交流,只是她用指尖思索评点着款式配色的神色是极专注的,与导购小姐相互领悟对方意思时会心的笑也是真的。


     不过着实未曾想到会在商场中见到王耀,只知道这一楼面向街道的服装店,玻璃墙透过的满是宽敞明媚,王耀几乎是凭空而降的,在街上独身一人出现,与她对视了一眼,紧跟的下一刻便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本田樱那时才意识到自己现下试穿的这一件是藤色,最含蓄的清贵气。她听见导购向王耀询问地冒了一个中文词,听不懂但依稀能猜,王耀的回应是幅度极微地摆了摆手,眼睛却在穿衣镜里与她对视,微微笑了用英语道:“很适合你。”


     “我?”那是耐心到出人意料地陪她试穿挑选完之后的事情,王耀在二人餐桌对面对她自我调侃道,“本就是来觅食的,多个人交换意见也不赖啊。”兴许那是个能被一眼看破的小谎,她见到一楼玉器店里有王耀手笔的姑苏折扇作装饰了。面对面两只单人小锅,不同口味色调的小圆柱肥满沉浮着,她低眉淡淡地笑了:“我真想不到。”


     王耀从筷子头上专注地将眼神看过来,微微侧耳道:“什么?”


     本田樱又改了口:“我。我自己。”所谓国际友人、地主之谊,居然半句本帮菜或日料的推荐都没向对方提,竟放心不问地在王耀带领下进了一家颇新潮的芝士年糕火锅店,半个店面都是学生,再凝神一看,中年丈夫出其不意地将一枝玫瑰递到对面的妇人面前,更角落处甚至还票出一句絮絮叨叨着不知这老牙口还能否撑得住。但将每一个出乎意料的转念归因,最想不到的却还是她自己。“王先生是怎么看待我们这些传统行业的?”将眼睫一抬,闲开话匣地这样问。


     “工作而已。”王耀露着一点不好意思的笑,做了个稍候的手势,遵循礼节地等牙齿从黏劲中挣脱出来才开口,是这样回答她的,“但是我真心喜欢的,付出兴趣和感情的,甘愿去研究和贡献心血的,任何人任何形式对它的诋毁我都不允许——至少别当着我面表现出来。”她不知道对方眉间那点飞扬的少年气是否是食物给予的,隔着层白雾却看得分外清晰,这次她是投入真情实感的演员而非闲来打发时间的观众,且还会一路真情实感下去。没来由的一瞬便相视笑起来了,全然没有镜头下那点不知几分编排好的岁月凝滞的沉静,全然没有。


     王耀将一根食指压在唇边,特意压低了声线:“我记得贵国太宰治先生有一句话这样说:‘作家不懂作品的价值是小说之道的常识。’我作为此道的‘作者’,私底下向来都觉得‘向古老技艺致敬’‘传承焕发新生’这样的总结升华是编导和撰稿人做的——今天没有跟拍,我俩都别说出去。”她随之笑得愈发开怀。


     最末一日在北京会场的送别仪式中她赠给林晓梅的是自己设计的几何纹样手包,被后者在镜头死角处小小地惊呼一声,刻意在她面前装样翻找了许久的吊牌,被她嗔怪地在上臂上拍过去:“别找了,未发行的——我设计的。”林晓梅望着她眉眼弯弯地笑:“看不出来啊。”她只笃定地勾唇角,记得林晓梅曾经对她说过一句“热爱香薰而最讨厌化学名称”,那时心里渐渐生出了然来,还是顺应着姑娘借由相告的意愿问道:“那当初选择化学专业念下来是?”“‘无所从来,无所从去,故名如来’。”


     林晓梅的目光从故弄玄虚的高深转为落到实处的笃定:“我爱的是香薰本身。那些名字只是品类指向,此与彼并无区别,而实质处才有香气。唯有我的手能真正向他人传递嗅觉。”


     “所以称你为阿捷赫啊。”本田樱对着她笑了。


     唯有未经解构的混沌间才能保有“人”,意欲他人不疑而应先自信,美感、视感、嗅觉回到感官表面便不是神经的跃动,而是不自禁屏息之后徐徐叹出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微笑,燕过留痕一般留下真实情感的音符与色调。她借了同样的高深向林晓梅玄虚道:“我也不知道是否这次就是萍水相逢,但到底想叫你保留我的张狂。”打机锋似的你来我往好几句,那之后是也是并肩站着接了高桥菊挨个送来的礼物的,本田樱分明地见到他向着林晓梅的眼神全然不一样。


     北京的初秋仍是很好的阳光,她偶尔才穿一次中高跟的鞋,散场后在厅堂内大理石地上叩出的音韵却格外带昂扬精气,听着两种语言郑重致意或嬉笑闹语,不同的色彩搭配、不同的香调调和晃过身畔向前走,向阳光走,向永不褪色的年岁走。高桥向她不动声色地点头示意,引着林晓梅暂且同她挥别了,她便独自踏进阳光里,迎着风,从包里取出手机翻找界面,欲再确认一遍刻意放在几日后回程的航班信息。但那时忽而有电话进来了,她眉头本能地一蹙,定睛去看时却显示是王耀的名字。颇有些失神地望了半晌,像是不认得这两个字了似的,脑海中没来由想起了自己在京都的单身生活图景。持久的响铃声带着种向自己的热爱不间歇追逐似的柔和甚至不可见的执着,她伸着指尖一再停顿,终于接起:“耀君?”


     没来由换了称呼,出口也未意识到。她在阳光下眯起眼向后瞧,转过去,王耀还站在大堂出口,自动门在他单手插兜的身影背后缓缓合上,望着她笑了,呼吸声被听筒传播得如在耳畔。与王耀相视而笑时身畔总是有微风,今日藤色长开衫的下摆在细腿牛仔裤侧面微微拂着,她牵下挡着半张嘴的柳色丝巾,依旧没有一人说话,亦没有一点打不破沉默的懊丧羞窘,只是对望着。


     “我有些忘不掉你。”俄而王耀才道出这么一句。


     她挂断了电话向他走去。




   (完) 

 


 

   【写作速率极不平均……希望整体画风不受影响orz

   【可憋死我了传统行业工作名词,还边补习《源氏物语》边写的我估计文风有点被带过去23333

   其实我的娘塔文里的阿樱(包括燕子之类的女孩子们)相对于原著设定都是完全ooc的xx 是我自己取来符合构想需求的形象。以往写的阿樱通常都隐隐有种尖利甚至刻薄的狠劲儿,而为妻或者为母时,不论现在式还是过去式,基于我对于日本女性的理解,会变得温和隐忍一些,但依然有反抗传统的韧性。

   定律:每次写到副cp菊湾一定是来给耀哥助攻的xx 普设菊湾真有点好嗑,写起来像是老式日本青春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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